分析师/竹心
在深圳湾科技生态园的一间会议室里,一场气氛微妙的融资谈判正在进行。
坐在一侧的创业者,其履历前缀无一例外地印着“前大疆”三个字。对面的投资人则目光灼灼,“大疆系”已成为当下硬科技投资中最具确定性的标签之一。一位投资人坦言:“大疆的人定义新产品的能力被反复验证,投资圈现在对从大疆出来的人,有种害怕错过的焦虑。”
这样的场景,在深圳南山区,以大疆“天空之城”总部为圆心、十公里为半径的“硬件创新圣地”内,正高频上演。据不完全统计,近十年来,已有超过20位大疆核心骨干离职创业,更广泛的技术人才流动难以计数。仅2025年以来,就有近20家“大疆系”初创企业获得融资,创下近五年新高。
一个独特的循环已然形成:一家公司凭借极致的产品与技术成就了全球市场垄断,却也因其严苛的文化与激励机制,将最顶尖的“毕业生”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新战场。这些深谙大疆方法论的学生们,在3D打印、储能、机器人等赛道迅速崛起,其中拓竹科技、宇树科技、正浩创新已成为估值数百亿乃至百亿美元的行业新王。
如今,这些流淌着相同技术血液的“弟子们”,正带着被验证的创新方法论,在多个前沿领域,对老师的商业边疆发起挑战。
一场没有边界、横跨多条赛道的“无限战争”,正在深圳湾悄然展开。
01 “大疆系”的形成:理想主义熔炉与人才的“溢出”
大疆的故事,始于创始人汪滔纯粹到近乎偏执的技术理想主义。
2006年,还在香港科技大学读研究生的汪滔,在深圳一间仓库里创立了大疆。初期团队仅几人,从直升机飞行控制系统起家,客户主要是国企和高校。真正的转折发生在2010年,大疆敏锐捕捉到多旋翼飞行器的市场潜力,毅然从配件供应商转向整机制造商。2013年,面向大众的“精灵”(Phantom)无人机以679美元的颠覆性价格和简易操作引爆全球消费市场,2014年公司营收猛增4倍。
此后,大疆通过持续的技术迭代和构筑起坚固的专利壁垒(累计申请专利超1.8万件),在全球消费级无人机市场占据了超过70%的份额,其估值在2018年的“竞价融资”后达到200亿美元量级。
大疆的成功,根植于其对技术与产品“臻于完美”的极致追求,这种文化也锻造了其独特的人才熔炉。
汪滔本人是“反求诸己,谦和低调”的标杆,会深入产品细节,提出严苛要求,这使得大疆内部锻炼出一支能打硬仗的“王牌军”。一位2015年加入的前员工回忆:“在大疆,待个一两年基本上可以成为行业最顶尖的人,因为很多事情都需要你从0到1去定义和探索。”
公司为员工提供了行业领先的薪酬、丰厚的项目奖金与股权激励计划。然而,硬币的另一面是,大疆核心人才的流失,尤其是早期骨干的离开,几乎与它的崛起同步发生。

《福布斯》在早年的专访中曾指出,早期员工流失与“缺乏清晰的早期愿景”及创始人在股权分配上的谨慎有关。一位代号张林的2015年早期员工坦言:“大疆留不住人才是一个事实……主要在于长期激励机制、股权分配的实现方式上,没有其他科技公司做得那么好。”由于公司短期内并无上市计划,早期员工通过股权实现财务自由的预期与现实存在落差。
更深层的矛盾,或许在于组织文化的演变与个体诉求的错位。从大疆离职创立拓竹科技的陶冶曾指出,关键在于区分“忠诚”与“服从”。另一位近期离职的员工则感到,公司从创业团队向庞大组织转型的“阵痛”中,“人味变淡了,工作的原始激情在消退”。
当极致的“服从”压倒了对共同事业的“忠诚”,当严苛的锤炼遇上外部诱人的创业风口,顶尖技术人才便开始带着成熟的技能与未竟的抱负,如潮水般“溢出”大疆的边界。他们构成了“大疆系”创业军团的底色:技术驱动、渴望定义产品、且深谙从实验室到量产的全链条硬仗。
02 从“弟子”到“对手”:技术迁徙与全面竞合
大疆前员工的创业浪潮,呈现出鲜明的特点:他们极少直接挑战无人机的王座,却擅长将无人机领域验证过的“技术方法论”进行降维打击,在相邻甚至全新的赛道复制成功。
这些“毕业生”在多个硬科技领域成长为新的领军者。
在3D打印领域,前大疆消费级无人机事业部负责人陶冶,于2020年带领四位核心同事创立拓竹科技。他们将无人机上的无刷电机、激光雷达与精密控制技术迁移至3D打印机,用五年时间做到全球消费级市场份额第一(约29%),2024年营收约60亿元,估值达到100亿美元。
在机器人领域,受大疆技术理想主义影响的王兴兴创立宇树科技,迅速成为人形机器人领域的头部企业,估值超百亿并启动IPO。2025年,大疆前技术总监杨硕创立的妙动科技、前机器视觉总工程师陈亦伦创立的它石智航,均在具身智能赛道获得数千万至上亿美元的天使轮融资,成为资本追逐的焦点。
在移动储能领域,前大疆电池研发部负责人王雷创立正浩创新,将大疆的电池管理与软硬件整合能力应用于户外电源,公司已成为全球便携储能市场的独角兽,年营收逼近80亿元。
在直接竞争领域,关系则更为微妙。前大疆2号员工卢致辉创立的科比特,在工业无人机市场与大疆正面交锋;影石创新(Insta360)从全景相机切入,其挖角大疆销售负责人的举动,曾引发双方在产品与市场上的直接对抗;而云鲸智能大规模吸纳大疆骨干,则直接促使大疆宣布进军扫地机器人领域。

大疆与“大疆系”的关系,已从早期的相对默许,演变为包含人才、市场与资本的多维复杂博弈。
最直接的冲突发生在人才争夺战上。陶冶指出,如今顶尖的硬件工程师常在大疆与拓竹之间“二选一”,有时甚至在同等条件下选择了后者。这种同源公司间的“内耗”,动摇着大疆的军心。
更值得玩味的是资本层面的博弈。大疆不再满足于产品市场的防守,开始运用投资进行战略制衡。近期,大疆投资拓竹的竞争对手智能派科技,据称在协议中设置了与拓竹相关的特殊条款。这标志着一场“无限战争”的新形态:通过资本扶持“友军”,在潜在威胁的赛道提前构筑防线。
与此同时,大疆自身也在探索户外电源、车载业务等新增长曲线,这与正浩创新等“弟子”公司的疆域不无重叠。未来的冲突,或许将在更广泛的生态位上展开。
03 投资人眼中的“疆土”:稀缺神话与沸腾的派系
在投资人眼中,大疆与“大疆系”构成了冰火两重天的图景。
大疆本身,是一个耀眼却难以进入的“神话”。自2018年那场要求投资者捆绑认购无息债的“竞价融资”(超额认购30倍)后,大疆再未进行对外股权融资。其底气源自绝对的垄断地位与强大的自我造血能力。面对消费级市场的天花板与外部挑战,大疆转向工业级与车载市场,持续寻找第二曲线。对于多数投资人而言,大疆是一座只能远观的灯塔。
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围绕大疆形成的、沸腾的“派系”投资热潮。“大疆系”创业者成为风险资本最热衷的标的,其吸引力在于三重确定性:
被验证的方法论:他们掌握了一套从技术研发、极致产品定义到全球化营销、供应链管理的完整“大疆范式”,这是已被反复验证的成功密码。
高效的认知标签:“大疆系”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信用背书,极大降低了投资人的识别成本,形成了强烈的品牌溢价和FOMO(害怕错过)情绪。
扎堆的生态红利:这些创业者大多环绕大疆总部创业,深度融入深圳尤其是南山的“机器人谷”生态。这里拥有“上午设计、下午打样、次日量产”的全球顶级供应链网络,为硬件创新提供了无与伦比的土壤。
一位深圳本土的VC合伙人感慨:“今年投资人有点FOMO‘大疆系’。”这种情绪,源于拓竹、宇树、正浩等一个个高估值成功案例的刺激,他们害怕再次错过下一个从这所“黄埔军校”走出的将领。
大疆与其“毕业生”之间的故事,揭示了一个关于创新的深刻悖论:一家公司赖以成功的核心力量——对技术极致的追求与严苛的人才锻造——最终也可能成为培养其最强劲对手的摇篮。汪滔很早就警惕竞争,但他或许未曾预料,最棘手的挑战并非来自外部,而是源于内部基因的裂变与扩散。
如今,大疆的应对已从单纯的产品战、价格战,升级为涵盖人才保卫与资本干预的立体战争。这场“无限战争”没有边界,因为它本质上是同一套创新哲学在不同土壤上的竞赛。
对于整个中国硬科技生态而言,“大疆系”的繁荣是一次宝贵的能量扩散。它将一家龙头企业的创新之火,裂变为一个庞大产业集群的星星之光,彻底夯实了深圳作为“硬件硅谷”的全球地位。
然而,对于大疆自身,这无疑是一场关乎未来的生存考验。它能否在守卫无人机王国疆土的同时,成功开辟出新的增长曲线,并构建一个既能持续激发创新、又能凝聚顶尖人才的崭新组织形态,将决定它是在自己掀起的浪潮中乘风破浪,还是被身后澎湃的后浪所超越。
这场始于深圳湾的“内战”,远未结束。它既是一部商业竞争的实录,也是一场关于创新、人才与组织演化的深刻寓言。最终的答案,或许就藏在下一个从“天空之城”走出的创业者,将名片递给投资人的那个瞬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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